這一天,九十七歲的老母親對我說,想吃一鍋鮮清燜驢耳朵豆角。
于是,我匆匆從農貿市場淘換來淘換去,終于淘換到了驢耳朵豆角。妻子趕緊擇邊洗凈、橫切豎絲,然后熱鍋熗湯、爆火放油,佐以五花肉,配以蔥姜蒜,也就有半個點兒,連同暄騰騰的楊鎮戧面高莊饅頭,一塊端到了母親面前。
母親只嘗了一口,皺了皺眉,就放下了筷子。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我趕緊問,咋地?
母親說,不咋地。不是那個味兒。
我問,是哪個味兒?
母親臉色沉下來,那個味兒你難道忘了?
那些歲月,那個味道,我如何忘得了?
“谷雨前后,種瓜點豆。”那時的母親也就四十七八歲。她從陳年的葫蘆頭里倒出十幾粒驢耳朵豆角籽。豆角籽是扁的、鼓的、橢圓形,渾身黑色卻鑲一道白邊兒。黑豆角籽被放進一只白瓷碟子里,并不貯水,而是用一塊舊藍碎花軟布,蘸濕了,蒙在碟子上,像孵小雞。每天她要將藍碎花布用清水涮一涮,再蒙上。這樣大概過了五六天,豆角籽腫脹了,發胖了,那還不夠。直待豆角籽破開,吐出雀舌一樣的嫩芽兒,才開始播種。
播種是穴播。母親沿著籬笆的里邊,隔三尺開外挖一個水桶大小深淺的坑,然后填上雞糞與豬糞與羊糞與驢糞與狗糞,上面壓上黃土,足足地澆上兩桶水,卻并不急于下種。待水氣下沉,濕氣上返時,才播下種子。每穴只播兩三粒,共十幾穴,一周遭的籬笆也就種齊了。
初時我常常蹲下去看,種子很沉得住氣,一點動靜也沒有。我幾乎懷疑,在碟子里咧嘴的嫩芽是否會蔫回去。就在一天清晨,陽光透過籬笆照進來,那一穴黃土忽然有了松動,一小片土蓋翹著支棱起來。下面竟是三棵幼芽,頭鉤狀,淺綠;身體胖墩墩,豆黃;下半身柱形,白色。像兩個稚氣的問號,共同撐起一面天窗。很快,這面天窗就被幼苗掀翻。
幼苗先是錐形,葉子是尖尖的,像綠色的劍,直指青天。幾天以后,葉子成對成對出現,如孿生的姐妹,傲然不群。爾后扶搖生長,纖細的莖絲兒不斷抽長、延伸、探索、攀援,一對一對圓圓的葉子緊隨其后,步伐跟得很緊很緊。每一對葉子的根部,都是一條分枝,每一條分枝的葉子,都掩映一簇花朵。花朵藍盈盈的,開放狀如藍蝴蝶,造型美如蘭花指。每一朵花朵凋謝后,驢耳朵豆角就鉆出來。
驢耳朵豆角真像驢耳朵。長,恰到好處,寬,比例適宜。周邊一道紫邊綠線,中間凹凸肉厚肥實。這種豆角很低調,不像五月鮮地豆那樣先聲奪人,也不像白不老豆角那樣故作清白,更不像十八粒架豆那樣垂垂掛掛,顯擺顯擺。當其它豆角相繼謝世后,驢耳朵豆角在秋頭子上才熱鬧起來。
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母親中午從生產隊地里收工回來,未進柵欄門,先從當街用胳膞夾一個棒秸拖進院來,然后從土窗臺上摸出鑰匙,點腳兒開門。棒秸這才被她放下,先點火,后刷鍋,然后舀棒子面,摻水和面。往鍋里添一瓢水,往灶里攘一把柴。迅即奔出門外,鉆進稠得不能再稠的綠豆角秧中去了。只一小會兒,她就兜了一大衣襟驢耳朵豆角。這時,鍋底的水似開未開,灶膛里的火似滅未滅。她又往灶里續了柴,將那一片一片豆角,從脊背一掐,老絲兒繞成一卷一圈,紛紛跌落在她腳背上。然后用手一撅,拋入鍋底。這時,棒子面也醒好了,鍋也熱了,“啪!啪!啪!”順鍋沿兒于豆角上面,貼一溜玉米面餑餑。此時,倘火從灶里燃出來,手又沾著棒子面,母親只是屈腳將柴火往灶門里一蹚,手里照樣干活,其動作干凈利落像個武林高手,鍋里活兒完畢,扣上鍋蓋,周圍用手巾、抹布圈嚴,壓上瓦盆。再往灶里填上一大掐子棒骨,這才搬梯子上房,趁鍋冒大氣、等待飯熟的時間,將白薯干翻晾一遍。
母親下房來時,揭開鍋蓋。鍋底,青色的驢耳朵豆角,散發著淡淡清香;四周,黃燦燦玉米面餅子,定格著母親的指痕。母親將驢耳朵豆角撈出,用涼水一過。然后在上面撒一小把鹽,用筷子一拌。鍋底的余溫仍可利用,添兩瓢水,抓三捧糠,摻一小碗白薯面,兌半桶泔水,豬也餓得“咣、咣、咣”用嘴頭子狂拱豬圈門子。
母親嘴嚼著餅子,生產隊上工的鐘“當、當、當”又敲響了。
弟弟很懂事,聽母親說驢耳朵豆角不是那個味兒,特特從自己開墾的十邊地上揪下紫邊的驢耳朵豆角,不擱油,只放鹽,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之法炮制了一回。
母親這回嘗了,點點頭,就是這個味兒。
我嘗了,直咧嘴,順口說出,又苦又澀!
母親又沉下臉來,不苦不澀,那還叫驢耳朵豆角嗎?
是啊是啊,生活中假如沒有苦澀,那還叫生活嗎?
(作者:許福元)(許福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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