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現在的原種豬很多是靠進口。這種格局必須改變,我們必須要有自己的種豬。”在2021年的全國“兩會”上,全國政協委員、新希望集團董事長劉永好再次呼吁“豬芯片”問題。他列舉了“豬芯片”的九大問題,包括育種體系不完善、投入嚴重不足、地方豬資源開發利用不足等等。
正如芯片對手機的重要性一樣,“豬芯片”就是當前豬產業亟待解決的問題。劉永好指出,種豬長期依靠進口,直接影響了我國在非洲豬瘟沖擊后產能恢復的質量、速度和效益,也極大地制約了我國豬產業的發展。
種豬的脆弱性,對一些地方豬來說更為嚴峻。自非洲豬瘟來襲后,曲宏宇的保種場就“穿”上了層層盔甲。與全國幾十個地方豬種的保種場一樣,他的威海市煙臺黑豬保種場也進入“戰時”模式。保種場建了一圈一米五高的圍墻,將場區與村莊、道路隔離開,場內的辦公區、生活區與養殖區也同樣用圍墻隔開。曲宏宇與工作人員吃喝拉撒全在保種場里,很少出去。每天從生活區進入養殖區都要進行全身消殺、換上防護服,出來也是同樣的步驟。外面的人如果想進保種場,多數只能在隔離之后進入辦公區,養殖區成為禁地。
面對發病率、死亡率最高可達100%的非洲豬瘟,保種場比普通生豬場的危險要高得多。曲宏宇說,“一旦出現非洲豬瘟,從個人角度說,幾年的投入都白費了;從地方豬種角度說,這個種就沒了。”
急速下降的地方豬群體
曲宏宇的養豬生涯,在經歷了一次滅頂之災后,做出了路線轉換。
他最初養的是外來“洋豬”,1995年,一場豬瘟襲來,一百多頭外來豬全軍覆沒,只剩6頭親戚送的本地豬孤零零地活著。村里的長輩告訴他,活下來的是煙臺黑豬,抗病性比外來豬好。
為防止再一次的全軍覆沒,曲宏宇開始養起了煙臺黑豬。這是“逆潮流”的行為,村里人都在養外來豬,只有他養本地豬,在追求“量”的年代,注定賺不了什么錢。好的年景,能維持家里和豬場的開銷,壞的時候,曲宏宇連飼料都買不起。撐不下去的時候,他曾想著連豬帶場五萬元賣出去,但哪怕是這個價,當時也沒人愿意出。
地方豬生存之難是在短短三十年內形成的。在湖南長沙的寧鄉市有句古語,“寧鄉人會讀書,寧鄉人會養豬”,寧鄉人家素有養母豬、賣仔豬的傳統。該市畜牧水產事務中心副主任張英杰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上世紀80年代,寧鄉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豬,也就是當地的寧鄉花豬,許多人家也靠賣仔豬賺錢。而到90年代中期,隨著國外的外來豬進入,寧鄉花豬逐漸失去了市場份額。
這是市場行為,也是政策驅動。上世紀70年代末,我國包括豬牛羊禽等在內的每年人均肉類消費量,農民為6公斤,城鎮居民為18公斤,豬肉消費在其中占80%以上。中國畜牧獸醫學會養豬學分會理事長、中國農業科學院北京畜牧獸醫研究所研究員王立賢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隨著改革開放推進,人民生活水平提升,我國的養豬市場主要開始解決量的問題,且大力推廣瘦肉型豬。
因此,瘦肉率高、出欄快的外來豬,尤其是人們后來所熟知的原產丹麥的長白豬、原產英國的大白豬、原產美國的杜洛克豬在國內逐漸推廣開。數據對比非常明顯,外來豬五六個月可以出欄,地方豬則要一年;外來豬的瘦肉率有63%~65%,地方豬則往往只有40%。對養殖戶來說,投入同樣的成本,養外來豬更快、賣價更高。
外來豬逐漸占據了中國市場,并形成市場占有率高達90%甚至95%的局面。中國的每年人均豬肉消費量也從上世紀70年代起逐年攀升,在2014年達最高峰41.81公斤。學界從上世紀末開始不斷呼吁,應保護我國的地方豬品種。
常常找父母借錢來維持豬場運轉的曲宏宇,很想知道煙臺黑豬到底值不值得自己養下去。2008年,山東省畜牧業博覽會在濟南召開,他驅車500公里,用后備箱拉來3頭特征明顯的煙臺黑豬參會。省畜牧獸醫總站、青島農業大學的專家們都大吃一驚,他們已經許多年沒有見到血統純正的煙臺黑豬了。曲宏宇后來聽說,專家們曾輾轉多地尋找煙臺黑豬,都無功而返,以為煙臺黑豬已經滅絕。一名專家連連囑咐他,一定要把煙臺黑豬保護下去。
當時,我國的地方豬品種局面十分慘淡。“十二五”規劃曾公布一組數字,我國88個地方豬品種,85%左右的群體數量呈下降趨勢,31個豬品種處于瀕危狀態和瀕臨滅絕。過去家家戶戶都養豬的寧鄉,本來有幾十個公豬家系,但在那時僅剩下7個家系。畜牧專家循著過去仔豬外銷的路徑,在外市找到了3個家系,將寧鄉花豬的群體恢復起來。
2010年前后,四川農業大學動物科技學院的團隊曾到四川巴中市通江縣的青峪鄉,挨家挨戶尋找當地豬種青峪豬。四川農業大學動物科技學院黨委副書記朱礪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最終結果既讓人失望,又讓人慶幸。純種青峪豬少得可憐,團隊只找到了1只公豬,4只母豬,多數都已與外來豬雜交。后來,他們用了幾年的時間,每年往更深的山里找尋,才陸陸續續又找回了一些青峪豬。
地方豬遺傳資源保種場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建立的。自2008年起,農業農村部先后公布了七批國家級畜禽遺傳資源基因庫、保護區和保種場。截至2019年6月,共有83個地方豬種被列入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,已建成國家級地方豬遺傳資源保種場55個、保護區7個、國家家畜基因庫1個,各地也建設省級地方豬保種場(區、庫)80余個。
然而,扭轉地方豬的慘淡局面并不容易。從“十二五”規劃到“十三五”規劃期間,更多的豬品種——37個豬品種處于瀕危、瀕臨滅絕或滅絕狀態,其中橫涇豬、虹橋豬等8個品種已經滅絕。
另一組數據或許更加直觀。四川省是生豬大省,2020年生豬出欄量達5614.4萬頭,位居全國第一。同時,四川也是我國的畜禽資源大省,目前共有6個地方豬品種資源。四川省農業農村廳種業發展處處長楊春國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從1995年到2019年,四川省地方豬數量從221.93萬頭減少至85.91萬頭。其中,農區的地方豬種在1995年、2005年以及2019年的數量分別是188.61萬頭、61.99萬頭、8.46萬頭。
楊春國說,兩三年前,在省內針對保種場的一次座談會上,負責人們紛紛表示,保種工作效益很低,保種場只能勉強維持。這也是國內不少保種場的現狀,養地方豬并不賺錢,甚至養得越多、虧得越多。有一些保種場甚至只能將保種群體維持在政策允許的最低數,也就是100多頭。如何讓保種場長期運轉下去,是地方豬必須解決的生存難題。
“團滅”的風險依然巨大
非洲豬瘟的來襲,讓地方豬面臨的局面更為艱難。朱礪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因市場選擇,農民更愿意養收效高的外種豬,地方豬往往只能在保種場里見到。通常來說,一個地方豬種只有一個保種場,一旦保種場發現非瘟病例,按照相關規定,需整場清群,這意味著該地方豬種的“團滅”。即便不清群,一旦非瘟在保種場內發生傳播,在目前國內一些保種場僅有百余頭豬的情況下,地方豬的種群數量也會被影響。
當前,非洲豬瘟并沒有有效的疫苗和治療方法,對豬場來說,構建生物安全體系是唯一有效的防控手段,但中國的保種場不少都存在生物安全體系不健全的問題。朱礪介紹,保種工作講求原產地保護,許多保種場都位置偏遠,且因保種工作公益性為多,效益不佳,保種場大多規模有限,生物安全體系構建地不規范,面臨非瘟的風險比規模化的養豬場更高。為此,各保種場與曲宏宇的威海市煙臺黑豬保種場一樣,開始構建生物安全措施。像威海市煙臺黑豬保種場這樣嚴陣以待的地方豬保種場,在中國有一百多個。
除此之外,農業農村部以及各省市還出臺了一系列其他保護措施。2018年末,農業農村部提出了三公里的紅線要求,即保種場周邊三公里范圍內,所有養豬場都要建立生物安全措施,消除風險隱患。更重視的,以湖南為例,用2000萬元資金作為補貼,清退保種場及核心育種場周邊三公里內的散戶。
正因為“一種地方豬往往只有一個保種場”的稀缺性,各省開始不再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。建設備份場,將每種地方豬一分為二地保存,是最先出現的思路。楊春國在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采訪時介紹,備份場的選址思路很樸素,最先考慮的就是防御距離,即備份場應足夠偏遠,人跡罕至,隔離封閉條件比較好。因備份場的建設需要一定時間,一些情況危急、僅有百余頭存欄量的地方豬種使用了更原始的方式——將部分群體分散送往大山深處的多家農戶,萬一保種場清群,將來還能從農戶手中收集回來,再次擴繁。
某種程度看,這不亞于一場與時間和瘟疫賽跑的搶救行動,甚至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。萬一保種場、備份場甚至農戶散養的所有地方豬,活體保護全部失敗,地方品種怎么恢復?農業農村部指出,應采集保存我國地方豬品種的遺傳材料。
許多省開始布局地方豬的種質資源庫,冷凍種公豬的精子、能繁母豬的卵母細胞以及胚胎。不過,朱礪指出,這三種保存方式都有其先天缺陷。精子、卵母細胞只能保留50%的遺傳細胞,胚胎的獲取則限于當前的技術,只能通過屠宰來進行,這無異于殺雞取卵,對現有的地方豬種有傷害。因此,包括四川在內的一些省份在此基礎上,通過體細胞采集,試驗地方豬的克隆。這樣,即便未來出現了活體保存團滅的最壞結果,地方豬種也有可能被恢復。
中國畜牧獸醫學會養豬學分會副理事長、中國農業大學教授王楚端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作為農業農村部豬品種資源委員會專家,他尚未聽說因為非瘟導致中國某種地方豬種滅絕的情況。不過,他也表示,直到現在,滅種的風險依然是巨大的,不排除未來發生的可能性。
在保種場內,地方豬的種群數量減少,已成為嚴峻的現實。根據我國對地方豬保種場的相關規定,為防止近交衰退,母豬應在100頭以上,公豬12頭以上,三代之內沒有血緣關系的公豬家系數不少于6個。但從各保種場的實際情況來看,原本就種群規模偏小,公豬家系數不多。
四川農業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姜延志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從非瘟的影響來看,各地方豬保種場盡管在群體數量上通過擴群而得到了基本恢復,但從群體結構組成和遺傳多樣性的角度來說,其家系數和遺傳多樣性已遭受較大的沖擊。可以肯定的是,未來,我國的地方豬存在著較大的近交衰退、品種退化的威脅。重建譜系圖、厘清家系,是接下來亟須通過基因測序等現代生物科技手段來做的工作。
地方豬能占據中國人的餐桌嗎?
曲宏宇的煙臺黑豬有兩種商業模式,一種賣做種豬,一種育肥之后,賣做商品豬。前者在非瘟之前,并無多少銷路。養豬的人都清楚,養外來豬、賣外來豬更賺錢,因此,愿意買地方豬做種豬的人很少,多年來,曲宏宇的種豬也始終賣不出高價。
非瘟來襲后,這種情況才略有好轉。外來豬的進口受流通限制,且許多人聽說地方豬的抗疫病能力更強,因此曲宏宇的種豬銷量和價格都有所增長。2020年,僅是售賣種豬,曲宏宇的流水就有幾千萬元,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。不過,相較外來豬種在非瘟之后每頭種豬上萬元的定價,地方豬的種豬依然只能賣五六千元。
商品豬的銷路也有限。近些年來,隨著中高端消費群體對豬肉的需求從“量”轉變為“質”,曲宏宇瞄準了這部分人群,建立自己的品牌,在本地售賣土豬肉。但因為養豬周期長、成本高,他的定價也高。以排骨為例,大概75元一斤,而外來豬排骨,北京新發地市場3月20日平均報價則在25元一斤。對于非一線城市來說,比普通豬肉貴一到兩倍的定價使得消費群體有限。